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Horace的故事,之前我也略有所聞。我們得向前回溯二千六百年,回到古希臘時代,公元前667年。當時羅馬跟二十公里外另一城邦阿爾巴(Albe-la-Longue)發生戰爭。為解決這個衝突,代表羅馬的Horace家族跟代表阿爾巴的Curiace家族達成協議,雙方各派出家族三位成員決鬥。在比武場上,兩位Horace很快被三位Curiace殺死了,然而他們也負了傷。剩下來的那位Horace雖然絲毫無損,但以一敵三難度甚高。機智的他假裝逃走,把三個追上來的Curiace拉開距離,然後逐一解決,成了羅馬的英雄。(這個故事甚有孫子兵法的軍事戰略示範作用)
這 個故事有段插曲:在這場衝突發生之前,羅馬跟阿爾巴兩個城邦的往來相當頻繁,Horace和Curiace兩個家族也互相通婚。當Horace取得勝利、 受到羅馬市民夾道歡迎之際,其妹Camille帶著淚水嚷著她死去的未婚夫-其中一個Curiace。Horace覺得妹妹有辱羅馬的名聲、破壞大家歡愉 的氣氛,便把她殺了。
當年沒有照相機,文字也不普及。一段發生了的事,得耐心等待一個有能力為它下定論的人,才得以流傳萬世。 《Horace》這段光榮又殘暴的歷史,等了好幾百年,然後遇上古羅馬歷史學家Tite-Live(公元前59至17)。Wiki說這位歷史學家治學並不 嚴謹,而且為討好羅馬君主,選擇性地把羅馬殘暴的一面隱去。因此他並沒有評擊Horace殺妹這段暴行,著重表現Horace為羅馬帶來勝利和榮耀。從此 以後,《Horace》成為了歐洲人的茶餘飯後的甜品。
時間遊走一個半千禧,《Horace》落到法國古典劇作家Pierre Corneille手上。1640年,Corneille將主角的位置交給了Horace的妹妹Camille,細膩描寫她在“愛人”和“國家”中二擇其 一的兩難。Corneille也是一個愛國主義者,為當時路易十四所創造的強大法國而驕傲,同時又為可能走下坡的法國而勞心。為了呼籲大家對國家的投 入,Camille和Horace難途宿命,哥哥再次殺掉妹妹,捍衛距離羅馬千里之外的法國利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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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到課堂上,第一章,第一節。我們在羅馬Horace家的客廳(三一律底下,客廳是這個故事唯一的舞台)。Julie(羅馬貴婦,Camille和Sabine的知己)和Sabine(已嫁給Horace的Curiace)兩人談到家族間的衝突,憂心不已。
我們扮演著Sabine,機械地每三個音節一組,讀出她身為阿爾巴人,對羅馬光輝未來的肯定:
我知道-你的國家(即羅馬)-正在-創建
沒有戰爭-不能-鞏固-發展
我知道-你發奮有為-鵬程-萬里
會衝出-拉丁民族-所向-無敵
神-答應你-建立-世界帝國
展-鴻圖-只有-依靠干戈
老師帶著微笑插進她個人的旁白:1640年的Corneille,當然知道羅馬不僅會戰勝阿爾巴。他還知道羅馬會橫掃整個歐洲。因此筆下的Sabine,才能夠說出這樣視野甚廣的預言。
老師的說話立即勾起我的幻想。剛剛在Horace與Corneille之間轉動的時間滾輪,卑微節制的稍稍移動了三十年,回到我還沒出生的時候。
我看到一個特寫鏡頭,一隻手牽著另一隻手,皮膚的輪廓被正面照進來的陽光蠶食。鏡頭慢慢拉開一點,手牽手的是我父母,他跟她背對鏡頭,站在一個山坡上,望著遠方、以及那一片未知的未來。秉承紀錄片一貫的公式:菲林微粒在草叢飛舞、吃飽的顏色突然吐出一剎霞光、時鬆時緊的對焦帶出難以判斷的模糊身影。鏡頭就只有這麼一點點,畢竟我還是在上課,嘴巴勉強做著Sabine的口形。
我不曉得父母當時對未來有甚麼憧憬,一個小康的家庭?一個聰明又快樂 的兒子?而我作為這段紀錄片的作者,像Corneille把已知的事實裝扮成Sabine的預言一樣,我敢直接回答這對年輕男女:林先生陳小姐,很不幸, 你們所憧憬的並不會實現。在我的指導之下,他們這個手拉手的鏡頭繼續發展。我把《Terminator》世界毀滅那部份的片段草率的剪進去。對,他們萬萬 想不到灑在身上的並不是陽光,而是核爆的輻射。我明白這實在太誇張,核爆只是在我倉卒之間順手拿來的一個比喻,去形容這三十年來實際發生在他們跟我身上的事情、這些結果跟他們當初憧憬之間的差距、以及這個差距所釋出的巨大能量。
難得生活上突然而來的感性,結果花了一整天的理性去書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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